【雷安】巴尔丁的风声

☆★西幻架空

 

 

 


雷狮放下手中的玻璃啤酒杯,金黄的液体溢出些绵密的泡泡。他把玩着简陋的木制餐桌上的铁叉,视线慢悠悠地落在吧台后的那位肥胖的独眼调酒师身上,暗色的眼睛敛着锋芒,轻轻压成细长上挑的模样,眼尾透着一点好奇又凌厉的光。

 

胖胖的调酒师正和坐在吧台前的一位中年客人侃侃而谈,向他推荐着巴尔丁小岛岛民用最古老传统的方式酿造出的冰冻麦酒。

 

雷狮一行人是在三天前登陆的这座小岛。

 

这座小岛在雷狮所拥有的所有航海地图上都找不到,像是只是被海浪随意从大陆上割开一角,飘飘忽忽的屹立在海面上。巴尔丁小岛并不大,在雷狮生活的王国里,这块土地顶多只能算得上是一座城镇。

 

若不是雷狮的船队在附近的海域遭遇了罕见的暴雨和风浪,不得不降帆停靠,他恐怕永远也不知道这里还会有这样一座与世无争,幸运地躲过了大陆征伐战争的岛屿。

 

而更让雷狮对这座小岛兴趣浓厚的是,这是一座只有冬季的岛屿。

 

它没有春日,没有夏花,没有秋叶,只有终年覆盖土地的厚重白雪。整个岛屿仿佛一颗莹润的珍珠,以海浪和天空为壳,皑白静谧,美丽得像是蜃景。

 

巴尔丁小岛常年有风,它的冬风并不凌厉,反而带着温柔的凉意,时不时为岛民们带来一场夹杂着冰雪的雨,来滋润巴尔丁小岛上非常独特的抗寒谷物。

 

在风的吹拂中,巴尔丁小岛上长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以风为种子的浅葱色花朵。那些花朵大片地开在山间和田野,只要有风的地方,就能闻到清幽的花香。

 

雷狮的船在那场风浪中损坏了,现在正停在港口由水手们修补。这期间,雷狮便在这座岛上游历,肩头和短靴沾上巴尔丁小岛一下就是一整天的雪花,今天便落脚在这座壁炉燃着温暖火焰的小酒馆。

 

那位独眼调酒师顶着啤酒肚,面颊上堆着酡红。吧台上的中年男人似乎和雷狮一样,并不是当地岛民。调酒师乐于为外来的客人讲述巴尔丁小岛的趣事,口若悬河地说着。

 

雷狮一边喝着调酒师口中所说的用巴尔丁小岛山涧雪松最高的枝叶上的冰柱融化之后的雪水酿造出的冰冻麦酒,一边听着调酒师在那侃着。

 

男人好奇地问起了游历路上所见到的那些有着奇妙色彩的花朵,调酒师闻言,微微敛起了脸上的笑容。他用粗糙的棉布擦拭着玻璃杯,出神地望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远山,一小撮胡子下的嘴唇张了张,溢出一声叹息。

 

“那种花叫冬阳花,是巴尔丁小岛上最美的事物。”独眼调酒师的声音有些沙哑和疼惜,“那是我们的神留给我们的。”

 

男人:“神?”

 

“是的,巴尔丁的岛民都是风神的孩子,如果没有神为我们祷祝,巴尔丁冰冻的土地是长不出作物的。”调酒师说,“风神就住在小岛最北边的风铃丛林里,那里有最漂亮的冬阳花田,也有最危险的风铃鸟群。小时候我的祖母经常带我去风铃丛林脚下的小溪边,趁着风铃鸟群迁徙的时候,把采摘下来的浆果用木盆装好,顺着溪水流下去,风神就会收到我们的心意。”

 

男人:“那现在呢?”

 

独眼调酒师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里裹着年岁流逝的惆怅和对苦难的不解:“风神为了保护巴尔丁小岛不受战争的侵袭而受伤了,吹出的风里都有他的眼泪,那些眼泪成了冬阳花的种子,让花朵开遍了巴尔丁小岛。如果你去品尝冬阳花的花蜜,你会发现它和眼泪一样咸。”

 

男人听得有些出神,忍不住问道:“那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治愈神的伤口?”

 

“风铃丛林的山巅里有一棵高大的风铃树,在那棵树的树顶生长着一朵最古老的冬阳花。那朵冬阳花不同于其他冬阳花,是风神在受伤之前用自己的灵魂播种而下的,它的花蕊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灵药,可以治愈这个世上所有伤口,有着起死回生的奇妙力量。”

 

“那么风神为什么不摘下那朵花呢?”

 

调酒师缓缓摇了摇:“神受伤了,他不能。”

 

“既然这样,岛民们为什么不去帮帮他呢?”

 

“那棵树的树干粗壮坚硬,就是用木匠最锋利的锯子也锯不断。树干和树枝上长满荆棘,尖刺在人的皮肤上轻轻一划就会留下血流如注的伤口。大片的风铃鸟在那棵树上做巢,它们会攻击路过的行人,用尖喙吃掉人们身上的皮肉,叼出人们的眼球。”

 

独眼的调酒师苦涩地微笑着,思绪仿佛回到了久远的时间之前,“许多人都试过攀爬上那棵树为风神摘下花朵,可是都失败了。”

 

“风铃鸟们以血肉为食,它们会边进食边歌唱,唱出这个世界上最悦耳动听的歌声,就像被风吹过的风铃一样。”调酒师缓缓道,“那是死亡最美妙的声音。”

 

雷狮听完,站起身来,随手在小酒馆的桌面上扔下几枚金币。

 

雷狮离开酒馆,去了港口查看自己的船队。听副手说,船舱在上次的风暴中受损非常严重,许多水手也受伤了,食物也在风浪中丢失大半。要彻底休整好船队出海,至少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雷狮把航海地图带回了暂住的小旅店,在羊皮纸上用墨水标注了这座小岛的位置。夜晚来临之后,他吹灭了床头的煤油灯。

 

他躺在床上,却被从窗棂中透出的风声吵得有些睡不着。雷狮微微皱着眉,脑海里却突然想起了那位独眼调酒师的话,他回头看着落上雪花的窗户,没来由地思索着那位温柔到愚昧的风神。

 

雷狮轻轻嗤笑了一声。

 

第二天早晨,雷狮在房里为会来找寻他的手下们留下了一个简单的纸条,带着一只装着麦酒的酒壶便独自离开了城镇,向着北边的风铃丛林走去。

 

今天下着小雪,雪花在雷狮的肩头薄薄的盖了一层。他独自来到了调酒师口中风铃丛林脚下的那条小溪,溪边开满了冬阳花。这条溪水永不冻结,蜿蜒的朝着山脚奔流。

 

雷狮随手摘下了几株冬阳花,将花蕊磨出的花蜜放在口中尝了尝,微咸的味道夹杂着清幽的甜香,果真是如同眼泪一样。

 

小溪对岸便是风铃丛林,风铃树有着雪花形状的树叶,叶片是浅浅的冰蓝色,被万年不化的雪覆盖着,层层叠叠,像一片云。几只松鼠在雪地里跑过,远处也传来鹿蹄落在雪地上的声音。

 

雷狮站在溪边,微眯的眼睛盯着那片丛林,雪花给他的面容镀上了一层肃杀的锋利。

 

最后,雷狮长出了一口气,在溪边随意坐了下来,打开随身携带的酒壶,拧开瓶盖,冰冻麦酒的凉香飘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冰凉的雪花直往人脸上扑。雷狮用皮夹克领口一圈黑色的狐裘微微挡了挡风,微眯着眼睛看向溪水对岸。

 

对岸的树林被这阵风吹下一阵飞雪,雪花纷纷扬扬,一道人影隐匿在飘落的雪花之中,身影模糊不清,轮廓都氤氲在白色的雪中,只能看见他的斗篷被风吹起,在身后飞舞着。

 

这道奇妙的人影仿佛乘风而来,悄无声息。

 

“好香啊。”一道清净柔和的声音从对岸响起,像刮过人耳畔的风声,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异邦人,你手里拿的是麦酒吗?”

 

雷狮怔怔地看着这个面容被风雪遮挡了的人,他很难形容对方的声音,像是每次助他扬帆远航的海风,透着古旧时光沉淀下来的空灵。

 

雷狮动了动嘴唇:“……是。”

 

那道人影往前走了两步,面容还是模糊不清,似乎只要这场风不停,他周遭的雪花也不会停。

 

对方有些腼腆地问道:“我好久没有尝过麦酒了,你可以给我喝一点吗?”

 

雷狮盯了他半晌,眼睛缓缓眯起,里面闪着几分雪花也掩盖不住的光。半晌,他轻轻一笑,遥遥地问道:“巴尔丁小岛的风神,连麦酒也喝不到?”

 

“现在还不是祭神的时节,我的确没有酒喝。”对方的声音反倒真的变得窘迫了起来,听上去就是一个被说出窘事的青年人,“麦酒的香气在风中传播得太远了。”

 

雷狮嗤笑一声,他直接淌过小溪,溪水只到他的腰间,凉得有些刺骨。雷狮一点也不在意,他来到对岸,走到了风神的面前。

 

风雪终于停住了。

 

年轻的风神穿着雪色的斗篷,身影看上去有些清瘦。他的嘴角带着些微好奇与期待的笑意,肩上和柔软的发上都落着一层雪。

 

然而,雷狮却在看清他容貌的一刻愣住了。

 

风神的双眼上缠绕了一层冬阳花的花藤,花藤柔软细嫩,带着几朵盛放的花朵,遮挡住了他的双眼。浅葱色的花瓣上沾着雪花,衬得神明的模样越发清浅朦胧。

 

雷狮张了张嘴,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是异邦人?”

 

“因为你的心跳声很独特。”对方回答,“每个人的心跳声都是不一样的,我熟悉巴尔丁岛上每一个岛民的心跳。”

 

雷狮挑了挑眉,他无法看到对方的眼睛,只能低头看向那几朵冬阳花,他想象眼前这位平易近人的神明的眼睛是什么样的,会像这些水色的花朵一样吗?

 

雷狮将手中的酒壶递过去,风神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伸出手试探性地触了触,触到雷狮的手背,最后才摸到了那个酒壶。

 

他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笑道:“果然很好喝,谢谢你,异邦人。”

 

这位神明的眼睛看不见,雷狮心想。

 

风神问道:“你为什么会来到巴尔丁小岛?”

 

“我的船队遇到了风暴,只能靠岸。”雷狮随口回答,眼睛里闪着些许光,“这座岛和我生活的国度不一样……很奇妙。”

 

“那你一定来自一个很宽阔壮丽的地方。”风神笑了,“你的心跳声非常自由,像我偶尔在海上吹过时听见的海鸥。”

 

雷狮心里动了动,他盯着风神,一时无言。半晌,他才问道:“你有名字吗?”

 

“你可以叫我安迷修。”风神回答,“这在巴尔丁语言中是风的意思。”

 

雷狮缓缓地让这个名字在自己唇齿间流淌片刻,随后又说:“你一个人住在森林里不无聊吗?”

 

“森林里有很多动物,它们都愿意陪着我。”安迷修的声音听上去轻松惬意,他微微抬起头,虽然没有露出眼睛,但雷狮知道他正在看着自己,“你叫什么名字?”

 

“雷狮。”雷狮饶有兴味地盯着他,“这在你们的语言里又是什么意思?”

 

“是力量。”

 

安迷修带着雷狮往森林里走,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却熟知这片自己已经居住了千百年的森林的一草一木。他和这位异邦人兴致勃勃地聊起巴尔丁小岛的过往,又或是好奇地问着雷狮所来自的地方。

 

雷狮难得有耐心和旁人说起这些,他跟着安迷修来到了森林深处,风神所居住的地方在一片洼地边,这里有一棵折断多年的老树。树干斜横在水边,已经被风腐蚀得平整,上面铺着干枯的杂草。

 

两人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安迷修道:“晚上森林里的路不好走,风雪也大,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别让你的同伴们担心。”

 

“没事。”雷狮伸手轻轻捏了捏安迷修眼睛上的花瓣,对方毫无反应,似是没有察觉,“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入夜后的森林变得寂静无声,月光在风雪的掩盖下并不分明。雷狮在安迷修的追问下讲起了自己国家的食物、航海和矿藏,风声渐渐大起来的时候,雷狮慢慢地在那丛干草上睡着了,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安迷修不见了踪影,他的身上盖着一件洁白如雪的斗篷。

 

雷狮坐起来,摸了摸身上柔软的斗篷,四处看了看,喊道:“安迷修?”

 

清晨的丛林偶尔传来几声鸟啼,他的喊声传得很远,回声被微风卷走。

 

不一会儿,风却忽然大了起来,树上下了一夜的雪被纷纷吹落。一道模糊的人影逐渐在风雪之后出现,像是从天边走来。风平静下来之后,安迷修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些浆果。

 

安迷修:“你醒了,饿了吗?我去采了一些果子。”

 

雷狮站起身,将斗篷随意地披在安迷修身上,顺手拿走了他怀里的一颗果子,在溪水里洗了洗便放进了嘴里。冰冻的浆果冰凉酸甜,透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是雷狮以前从未尝到过的味道。

 

雷狮:“我要回码头去看看我的船。”

 

安迷修点点头。

 

雷狮按着来时的原路返回,安迷修并没有跟上来。走出一段路之后,雷狮回头,又是一阵风吹来,原来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只在雪地上遗落了几只浆果。

 

 

从雷狮歇脚的城镇一直到风铃丛林要行走两个小时,自从在森林里见到风神之后,雷狮便每天都会走过这条路。他从自己的船上拿了一些自己国家的小玩意,早晨从城镇出发,夜晚才会回到城镇。

 

安迷修总会在那条小溪边等着他,将雷狮带给他的东西收集起来,放在一个树洞里。半个多月后,这个树洞已经快被堆满了。

 

安迷修每天的黎明与傍晚都会化成风绕着小岛奔跑一圈,看看岛上是否有因为风雪而迷路的旅人。雷狮来了之后,安迷修偶尔会从沙滩上捡回一些贝壳,作为雷狮送给他的礼物的交换。

 

这一天的傍晚,安迷修在森林里听见了鹿鸣。两人踩着雪花来到溪边,一只受伤的雄鹿虚弱地倒在雪地里,腹部受了伤,血流了满地,折断的鹿角也沾着些血迹,半边身体都被一刻不停的雪花掩埋了。

 

看见风神的身影,雄鹿的眼睛里涌出将死的眼泪,它啼鸣两声,挣扎着颤抖起来。

 

安迷修站在了溪水边,他沉默地伫立着,最后慢慢地蹲下,摸索着在雄鹿的背上轻轻抚摸了片刻。鹿想用头蹭安迷修的手掌,可它已经没有力气再动了。

 

雷狮也蹲下来,他查看了一下鹿的伤口,沉声道:“应该是被咬伤之后又摔断了鹿角。”

 

他抬起头看着安迷修,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可以看到他在雪花飘散里颜色淡薄的唇角。雷狮慢慢地问:“你能救它吗?”

 

安迷修轻轻摇了摇头,轻声回答:“它的心跳声已经快停了。”

 

过了一会儿,雄鹿不再动了,风雪将它彻底掩盖,安迷修再也听不见它的心跳了。他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沙哑地说:“雷狮,现在的我没法救它,我再也拯救不了任何生命了。”

 

风声让他的声音变得不再清透,像被风卷起的沙砾,带着痛与哀愁。雷狮走到他面前,安迷修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缠绕在他眼睛上的花藤倏地开出了更多的冬阳花。这些传闻是神明眼泪的花瓣争先恐后地绽放,又被风吹落在雪地里。

 

雷狮心中某处的迷雾仿佛被这阵风吹散了,他的心里都是苦涩发咸的海水,他终于问:“为什么?”

 

神明的故事听上去总是那么悠久。

 

巴尔丁小岛是海洋与天空共同孕育出的一颗珍珠,它终年冬日,雪花覆盖大地。风神在天父的指引下守护这座小岛,将自己的灵魂埋在土壤里,使这座小岛长出嫩芽。

 

巴尔丁小岛永远不缺水,因为它的雪水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无暇的水源。在天父对广袤的陆地降下惩罚凡人的旱灾时,巴尔丁小岛依旧宁静如初。

 

陆地上的国度偶然发现了这座水源取之不尽的小岛,人们对这座小岛开启了征伐与掠夺。满目疮痍的小岛最终迎来了风神的怒火,风神刮起风暴,擅自动用了海浪的力量。风暴掀翻了人们的船只,海啸将敌人卷入了漩涡。

 

敌人被赶走后,风神用治愈的祷词为巴尔丁小岛降下福祉,抹平了征伐所带来的所有痛苦。

 

风神的行为却最终触怒了天父,天父剥夺了风神治愈的力量,惩罚他永生永世再也无法拯救任何生命,并试图夺走巴尔丁小岛的福祉,让这里变成干枯严冬的地狱。

 

风神祈求天父留下小岛的福祉,眼泪在小岛上开出遍地花朵。天父最终同意了风神的祈求,用雷电劈瞎了风神的双眼作为交换,留下了这座小岛的福祉。

 

久远的时光过去,这座小岛逐渐被陆地所遗忘,再也没有航海地图记录下它的位置,成为了天地间一处遗落的宁静天堂。而最初风神在岛上种下的自己的灵魂,也化成了一朵花,开在了最高的山巅里。

 

安迷修抬起头,他伸出手指,用微凉的指尖触碰到雷狮的脸颊,声音里夹杂着如风过隙的哽咽:“雷狮,我好想看看你的模样。”

 

他的手指摸到雷狮的眼角,摸到雷狮的鼻梁,摸到雷狮的嘴唇。他在心底里勾勒着面前这个高大的异邦人的模样,他知道雷狮一定有一双美丽如同雪后浆果的眼睛,挺拔如山脊的鼻梁,和那带刺的花朵一般锋利又迷人的嘴唇。

 

雷狮握住了安迷修的手,将他抱进自己的怀中,低头吻了神明透着凉意的嘴唇。

 

那一瞬间,他拥抱住了风,觉得自己真正地自由着。

 

 

“雷狮,我们今天为什么要走这么远?”

 

雷狮今天提议去山巅,从山脚的丛林走到山巅要跋涉一个多小时。安迷修有些担心入夜后雷狮不记得路,一路上都在问这个问题。

 

雷狮耐着性子回答他:“山脚的丛林我都看腻了,这边没来过。”

 

“可是这样的话下山也要一个多小时,你再走回城镇都已经凌晨了。今天雪花很大,你能看清路吗?”

 

“看不清的话你不是可以帮我吹散吗?”

 

安迷修还是有些担心,因为他知道山巅丛林里有许多风铃鸟。这些鸟儿们有着美丽的蓝羽,但却攻击性很强,以腐肉和鲜血为食。安迷修曾经听到过它们在进食时歌唱,浸透着鲜血的歌声动听至极。

 

雷狮:“我听镇上的人说山巅草地里的冬阳花开得比山下更好,我想摘一些回去让我的船员们用花蕊酿酒。”

 

安迷修有些不解:“可冬阳花花蜜是咸的呀,酿酒不会好喝的。”

 

两人来到山巅的草地,雷狮远远地便看见了那棵高大的风铃树。一些蓝色的鸟儿围绕着荆棘遍布的树干打转,一朵冬阳花静静地在树顶绽放,经历了千万个雪夜,透着宁静的神秘。

 

他往前踏去,却忽地被安迷修拉住了袖子。安迷修有些紧张地抿着嘴唇,道:“别再往前了,风铃鸟很危险。”

 

雷狮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回答:“知道了。”

 

安迷修在草地上坐下,雷狮便在周围摘着花瓣鲜嫩的花朵。这里的冬阳花的确比山下开得更好,汇成一片浅葱色的海洋。

 

雷狮随手将一朵花别在安迷修的头发上,安迷修茫然地摸了摸,摸到雷狮的手,笑着在他温热的掌心中贴了贴。

 

雷狮解下腰间装了麦酒的酒壶递给他,安迷修打开一嗅,惊喜地笑了。麦酒的香气浓郁扑鼻,周遭花朵的清香,潮湿的草香,似乎都变得不再明显了。

 

雷狮又将花朵塞进安迷修怀里,定定地看了他一阵,似乎要把神明的模样深深地印入自己的脑海里。他转身,轻轻地说:“帮我拿着,那边还有很多,我再去摘一点。”

 

安迷修点点头。

 

雷狮的靴子没入厚重的雪花里,悄无声息。他走到那棵高大的风铃树下,伸出手掌,摸了摸粗糙暗色的树干。他再回头看了看安迷修,安迷修沐浴在阳光中,美得仿佛幻境。 

 

雷狮回过头,眼睛里映着树顶,抓住树干上坑洼的起伏,慢慢地爬了上去。他爬得越来越高,树干上的荆棘越来越密,尖刺划破了他的手掌,一路留下斑驳的血迹。雷狮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一丁点改变。

 

血的气味被麦酒的香冲散了,凝结在树干上,再被雪花抹去。

 

安迷修捧着酒壶,怀抱着雷狮给的花朵,喊道:“雷狮,不要走太远了,太远了我就听不见你了。”

 

雷狮遥遥地答应了一声,声音透过风雪传来。

 

雷狮抬头向树顶望去,他离树顶还有很远。风雪沾湿了他的睫毛,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他一点一点往上爬着,攀在树干上的手掌被荆棘穿透,泛起了寒冷的青色,渐渐地也感觉不到任何痛感了。

 

在天地间的雪白里,他只看得见那抹浅葱色。

 

风铃鸟开始围着他飞舞,尖锐的鸟喙啄在他的身体上。雷狮的衣服被荆棘划开了,露出了皮肤,鸟儿们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道道惊心的血痕与伤口,撕咬着他的血肉,寒冷与风雪让雷狮腾不出多余的手去赶走他们,他只能往上爬。

 

鸟儿们围绕着他唱起了歌,像在耳边响起的风铃。

 

他看到自己离那朵花越来越近,身体和手臂被鸟儿们咬得伤痕累累,露出骨骼,任凭温热的血从他的眼角流下。雷狮的眼睛已经被风铃鸟咬伤了,他的视线被黑暗侵蚀,痛感被寒冷钝化。

 

但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伸出冻僵的手指,朝着那朵花伸去——

 

“雷狮,雪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安迷修的声音透过越发凛冽的风雪传来。

 

“雷狮,你在哪?我听不见你了。”

 

就在这时,一阵动听的鸟鸣从远处传来,优美的声音仿佛天堂才有的赞歌。鸟儿们的歌声混合着风声,飞扬着,灵动着,带着对生命的惋惜和对死亡的狂喜。

 

安迷修倏地从雪地里站了起来,花朵洒落了一地。他跌跌撞撞地跑过雪地,朝着那棵树跑去。他的花藤拼命地绽放着花朵,呼喊哽咽在喉咙中。

 

有人忽地把他拥入了怀中。

 

那个人的身体冷得仿佛冰块,扑鼻的血腥味让安迷修哑然愣在原地。他听见了他爱的那颗自由如海鸥的心脏正在渐渐地虚弱着,心跳缓缓地趋于沉寂。

 

雷狮残破的手中紧紧地捏着一朵冬阳花,花蕊散发着浅浅的光芒。他跪倒在雪地里,靠在安迷修的肩头,任凭风声呼号,慢慢地进入虚无的梦中。

 

 

雷狮始终觉得,自己自从陷入风暴后便开始做着一场梦。梦里有一个神明,他的力量温柔又强大,让他不愿醒来。

 

一双手却紧紧地握住他,将他从梦境里带出。

 

雷狮缓缓地睁开双眼,他看见自己眼前有一对浅葱色的宝石,那是他从未见到过的美丽。他静静地凝视着那双宝石,直到它们蓄慢晶莹的眼泪。

 

安迷修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眼睛上的树藤掉落在地上。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将眼泪抹在雷狮的胸膛。周围风雪交加,雷狮却感觉自己的胸腔跳动处温热无比。

 

那朵冬阳花枯萎败落,花蕊中的灵魂已经彻底自由了。它回到了风神的躯体里,让风神重新拥有了治愈和祝福的力量。

 

安迷修不愿意松开手,他已经守护了这座岛太久,他早已经忘记了花是什么颜色,海是什么模样,任何的风景对他来说都不再重要,直到雷狮的出现。

 

这是独属于他的风景。

 

雷狮伸出手搂住了他,沙哑道:“你自由了。”

 

“谢谢你。”安迷修祝福般呢喃着,泪水奔涌而出,雷狮身边的草地上已经开满了冬阳花,“谢谢你。”

 

雷狮捧住安迷修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是属于风的眼睛,宁静,美丽,静谧,闪着天空的光。

 

如果山河都在这双眼中,那么他愿意宿在这山河里。

 

 

雷狮的船队即将启程了。

 

雷狮站在海边,回头望着安迷修。安迷修依旧穿着那身斗篷,身影在风雪中伫立。

 

安迷修听雷狮说起了很多关于他的国家的事,陆地上战乱不断,他的国家也四分五裂,灾难和瘟疫夺取了很多人的生命,人们需要一道强大的力量,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安迷修始终知道,雷狮是象征着力量的。

 

风从雷狮的指缝里刮过,他握了握手,风还是从指缝间溜走了。风可以拥抱任何人,但它无法被自私地拥有。

 

“雷狮,启程吧。”安迷修说,“让我祝福你。”

 

风的祷祝在耳边缓缓流淌。

 

他祝愿他的船队归程风平浪静,天清海阔,海浪守护船队,风助他扬帆起航。安迷修的声音消散在风中,他抬起头,无声地看着雷狮,最后才道:“风永远在你左右。”

 

安迷修的脸上带着笑意,眼泪却悄然滴落在雪地里,一朵冬阳花在他的脚下绽放。

 

雷狮吻了吻安迷修的眼睫,弯下腰,摘下了那朵花。

 

他转身离开了,登上甲板。船队扬起风帆,乘着风逐渐远去。那道雪白的身影在码头静静地伫立着,直到船队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他才化作一道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地的战火慢慢地平息,王国的版图也不断扩张。年轻的新国王在炮火中建立了人们的信仰,他钟情于大海与征战,以一朵陆地上从未有人见过的美丽的花朵为船队标志,打赢了无数次战争。

 

有人说这位国王受到了神明的祝福,因为每当他出海时,必将风平浪静。

 

国家重新建立,新国王命人在山谷里修建了一座白色的城堡,除了他任何人不能踏入其中。有人说那座城堡里放着取之不尽的黄金宝藏,也有人说里面藏着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人。

 

很少人知道,城堡中其实空无一物,只有一座面对峡谷的巨大窗户,和大片的具有回音的石头层层堆砌。新国王每天都会在城堡里待很久,闭上眼睛靠在窗边。

 

风刮过这里,会留下最响的声音。

 

而在遥远的一座未知的小岛上,一道身影也时时会在海岸边徘徊,望向远方。

 

那是巴尔丁小岛最宁静温柔的风,他的脚下是小岛起伏的土地,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空。风不追求幸福,也不逃避幸福,只是向前不停地吹去。他用永世的温柔守护这座小岛上每一个温热灵动的生命,却把心中唯一的热烈留给了遥远未知大陆上的那一个自由无双的灵魂。

 

而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列船队会再次停靠在雪白岸边,一个异邦人会再度踏上巴尔丁的土地。他自由的心跳声传得很远,远到惊动丛林溪边小憩的神明。

 

神明远远地凝视着那道身影,看见那个人朝着自己张开双臂。

 

安迷修向着雷狮不顾一切地跑去,身体仿佛融进风中,奔跑的双脚踏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轻灵的脚印。

 

 

 

 

 

 

 

Fin.

 

 

本文灵感来自于莱蒙托夫《一只孤独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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